“歷史,不會紀錄炮灰
作者屈穎妍,《明報》、《頭條日報》專欄作者,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兼任講師,前《壹周刊》副總編輯。
這些日子,有幾個人、幾段畫面、幾句話,一直在我腦海縈繞、重播……
其中之一,是一九九八年四月,我在美國紐約甘迺迪機場,跟全世界媒體、各地民運組織、當地華人團體,在候機大堂,等待為民運坐了近十年牢獄的王丹流亡後低達。
王丹一步出禁區,眾人爭相擁至,當中除了歡迎,還有暗湧,王丹最後被誰摟抱著、上了誰的車,都是一場爭奪戰,因為手上有王丹,辦論壇、搞講座,就有了籌款王牌。
運動中的英雄,本就是棋子,過去如是,今日亦如是。
當日眾記者都追車去,跟著王丹,期望搶到第一手獨家專訪,因為我做的是周刊專題,搶的不是時間,而是深入報導,所以,我去了華爾街,找李祿。
李祿是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廣場其中一位學生領袖,因在廣場跟女朋友舉行婚禮而哄動一時。當年他穿件白色背心汗衫,胸前系條紅絲帶,把新婚太太摟入懷的照片,當過報紙頭版。學運那年我還在念大學,李祿這場浪漫的革命婚禮,一直是我們大學生之間傳誦的美麗故事。
九年後,一個歷史人物,西裝筆挺,坐在華爾街的辦公室裡,跟我侃侃談近況。訪問中途,有個來電,他一口氣買下一桌一萬五千美元的慈善音樂晚會券,他說,要請剛出獄的戰友王丹看。
「出來九年了,我不再是什麼民運英雄,我只是一個商人。」李祿說。
李祿是出走民運人士中,唯一一個攀上了社會最高階層的人,最近他甚至能洗掉通緝犯之名重回中國,靠的就是他將成為股神巴菲特接班人的特殊身份。民運?成為生命中一段年少輕狂的回憶。
臨走前問他:當日戰友,有很多還在中國坐牢,或者身心重創,或者活得淒涼,你作為旗手之一,今日過得那麼好,會否覺得,愧對追隨者?
李祿說,苦,我也嚐過,當日孤身一人來美國,在一幢分租屋的大廳沙發睡了一年,日子也不好過,然後用六年時間,半供半讀拿了三個學位……總結一句,就是今日成就,也是辛辛苦苦挨回來。
對,我們不能妒富,但我問,這張通往富國的機票,只有你們這些領導才會有,對不對?李祿默然。
憑著一場運動改變命運的,還有他——吾爾開希,當日我在佐丹奴服裝店買了件印著他頭像的T卹天天穿,因為長得帥,他的T卹比王丹的好賣。
出走後的吾爾開希不再帥了,他定居台灣後,娶了個有錢女孩,變成了個大胖子,常常說要回中國坐牢,這麼多年都坐不成,倒是負面新聞不絕。
海外民運人士對吾爾開希評價很差,有人形容他當年只是個"Accidental Hero",甚至用「流氓」來形容他:「搞革命呀,通常走在前面的都是流氓。」
或者大家對此等言論會不以為然,但請記著,那不是評論,那是歷史。事實證明,吾爾開希用別人鮮血換來的機會,他沒珍惜,結果連書也沒念好;李祿用革命搭建了平台,成功往上爬,成了股神接班人。
政治本來就充滿謊言,尤其站在領導台上,萬民景仰,會很high,話會說過了頭,甚至成了謊言。
當日學民思潮召集人黃之鋒說過大家只是自發來罷課,在添馬公園和平集會罷課不罷學,兩天后他拿著麥克風策動了一場突擊,然後,學聯說穿了,那是他們跟黃之鋒和學民思潮的預謀行動。前言對不上後語,如果你的目標是一個謊話政權,那麼你只是用謊言來五十步笑百步。
至於佔中三子,訂下八項非暴力抗爭守則,未出師已成死胎。和平與愛的諾言,今日換作「事件已不在我掌控中」的卸責。
還有那些富豪給政棍「袋住先」(先接受)的錢,證據確鑿,他們仍可睜著眼說抹黑。其實謊言一直存在,只是大家選擇視而不見。
這幾天,我看到年輕人的躁動,似曾相識。傘子革命,連名字都浪漫過人。
我明白,每個年輕人都希望自己能經歷大時代,哪怕只當歷史中的一粒沙,也無悔,這是青春,我們這些經歷過六四的人,最理解。
但當這天,我看到一個龐大律師團隊簇擁著剛保釋出來的黃之鋒,我想起那年在紐約機場看到的那幕王丹爭奪戰,不必羨慕,一顆棋子,作用不會太持久,更何況你們只是一堆無名的馬前卒。
作為過來人,作為家長,我希望孩子們記著兩句話:歷史只會紀錄英雄,不會記下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