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老年人喜歡罵年輕人:我們想當年也住劏房,也住木屋,日子過得很貧窮,但我們很奮鬥。為什麼今天的你們不可以?
這個大問題,在帳面上,講的是大道理,沒有得批駁。但是,魔鬼在細節裏,這個問題,在振振有詞的大道理中,缺少的正是關鍵的細節。
譬如,在老人所說的他們年輕時,也就是香港的六七十年代,那是香港有劏房,也有木屋,遍地窮人,但窮人很辛勞拚搏,這一點絕對是實情。
然而問題是,人生成功的方程式,並不是「劏房+拚搏奮鬥」。這條方程式,細看下來有問題。
香港上一代人如果成功,不是「住劏房+拚搏」,或者「住木屋+勤勞」,而必須更確切地說,是「住劏房+穿塑膠花」、「住木屋+穿珠仔」、「住廉租屋+工廠車衣」。沒有塑膠花、珠仔、成衣紡織品這幾件工業的實物,就無法體現那一代的辛勤拚搏。
換句話說,所謂勤勞和拚搏,是一種精神態度。但此一精神,需要有實幹的機會,才體現出來。香港上一代人,如果沒有塑膠花和成衣的外國訂單,沒有一片大笪地的空間讓你做小販,再肯拚搏辛勤,也沒有用。
那時的香港人,跟大陸人一樣,同為中國人,為什麼在同一個時代,香港的中國人個個很勤勞拚搏,大陸的中國人,不是餓死,就是懶骨頭?因為香港有無數塑膠花、原子粒收音機,紡織車衣的山寨廠,大陸什麼也沒有,只有黨委書記管着的人民公社。
所謂勤勞拚搏的精神,是抽象的。塑膠花和紡織品,卻是實物。抽象的精神,要有實物來體現。當香港的紡織廠搬到大陸,這個世界不再需要塑膠花和原子粒收音機,上一代香港人的拚搏勤勞精神,就像一叢無主孤魂,找不到肉身來寄托投胎,在前不巴村後不着店的灰色地帶,漂移了二三十年。在這段期間,因為中國拒絕延續香港租約,英國政府沒有心思替香港人的拚搏精神和勤勞的靈魂另行尋覓肉身來附體投胎,加上這個時候,工廠搬到大陸,中國的人民公社沒有了,於是輪到珠三角的民工勤勞拚搏了,而香港得到股市和地產經濟,蛻變成另一種動物。
所以,並不是上一代的大陸人懶惰,上一代的香港人勤勞;又或者上一代的香港人勤勞,這一代的特區年輕人懶,而是在時空和運勢的契合之間,人性中勤勞和拚搏的靈魂,能不能找到配對的肉身來附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