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ch with the FC--唐英年:
「我咬緊牙關,從角落打拼出來」
2012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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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首選舉唐英年由熱門變為冷門,據聞梁振英已在忙於籌組內閣,短短幾個月前,也沒有人預料得到這局面。我這訪問不客觀,沒打算訪問另外兩位候選人,我只對唐英年有興趣,而且是逆境中的唐英年。一個被公認一世好運的世家子弟,好玩好食好住(香港人現在很清楚),在公眾面前上演一場上流社會向下流的真人騷,心腸最硬的觀眾也不禁問:「何苦呢?」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場鬧劇,我覺得我在目睹一個世家子弟嘗試蛻變成政治家的過程。問題是:這蛻變是否來得太遲?群龍推擁天子登基時候的唐英年跟今日的唐英年分別太大,現在是了解這場盛宴最佳時刻。
我希望在唐英年有限時間內爭取最長時間吃這頓飯,所以建議在一個受控制環境內食飯盒。我第一次拜訪他的競選總部,匆匆參觀過其實一眼睇晒的辦公室,簡單拍過照,坐低一邊吃一邊談。兩盒叉油雞飯、兩碗例湯(飲完也不知是甚麼)、一碟油菜,開始。
唐英年團隊沒要求我預先提交問題,態度是談甚麼也可以,我當然知道並非如此,老實表明來意,不談醜聞,因為他一定重複「不想傷害第三者」的人肉錄音,不談政綱,因為政綱在這次選舉的重要程度是零,我只想談唐英年,誰是唐英年?我特別想認識逆境中的唐英年。
唐英年從政路頗清晰,從參與公職到立法局到加入政府。他清楚記得第一次參與公職,是 80年代初以資方身份加入勞工顧問委員會,勞方代表是司徒華、劉千石、鄭耀棠等,那時候最重要課題是長期服務金。社會開始重視勞工權益,資方感覺到提高勞工權益是大勢所趨,難度是把勞資雙方的要求拉近。
「讀完書之後在家族生意工作,第一次參與公共事務,感覺很特別,原來個人的微小力量,真的可以為社會做到一點事。」勞工顧問委員會之後,唐英年獲得政府一連串委任, 80年代唐英年在政界冒起。 1991年港督衞奕信委任唐英年加入立法局,成為委任議員,正式踏上政壇。 90年代唐英年在立法局功能組別選舉勝出,加入過臨立會,回歸後加入行政會議,唐英年是香港政界熟悉的人物。
立法局和行政會議都可以不是全職工作,參與程度因人而異,衡量對公共事務的承擔,未必能作準。分析唐英年的過去,第一個分水嶺是 2002年,他加入董建華政府出任工商及科技局局長。出任議員指指點點是一回事,出任局長落手落腳卻是另一回事。從最近曾蔭權的公私不分醜聞看到,一個服務四十多年的公務員也會犯錯,對於一個被外界認為是驕生慣養的富家子,要走入政府這龍潭虎穴,這是一個複雜的決定。他當時的考慮是甚麼?
「 2002年回歸已五年,社會各界普遍對政府表現不滿,作為市民,我感受到社會的怨氣,作為行政會議成員,政府的過失我要負上責任。可是行政會議對政府政策的影響力,感覺是在球場旁邊,比普通人接近,某些地方可以參與,但始終不及落場踢波直接。」
「這時候我參與議會已 11年,累積了一些經驗,董建華邀請我加入政府,我想嘗試在政府裏面做事,從另一個方位為社會服務。」唐英年幾個星期前談「膊頭」和「腰骨」,在醜聞中這些比喻變成笑話。不過以「膊頭」和「腰骨」來衡量他 2002年加入政府的考慮,他的決定的確顯出某程度的承擔。那時候他 49歲,打理家族生意壓力有限,在政壇上已走進了權力核心的行政會議,一陣子跟三五知己嘆世界,一陣子參與處理香港重要事務,成功男士生活莫過於此。
2002年董建華政府是弱勢政府,香港遭內外夾擊,外圍經濟不穩,本土經濟陷入負增長,失業率高企。這時政府推出的措施不大被公眾受落,政府成為眾矢之的,當年我也以另一種身份在傳媒近距離感受到社會的怨氣,「 10點前特首」就是在這氣氛中誕生。
「董建華滿肚計劃,這些計劃單獨看都是對香港好,但我認為董建華政府最大問題,是不懂得做政府。」
政府不懂做政府,何解?
「政府的身份不單止是管理者,還需要同時是政治家,跟公眾互動,董建華政府的最大問題是關於政治。我選擇加入政府是因為我真的覺得我可以幫到手。」唐英年懂得政治?這訪問越來越有趣。
唐英年政府生涯由 2002年至 2011年,這九年公眾對唐英年的印象是一世符碌,政途似球迷奇遇記,工商及科技局局長做了一年,便走馬上任財政司司長,然後出任政務司司長。不足十年時間,從一個沒政府工作經驗的人升至一人之下的最高位,可是公眾對他的印象竟然限於「好運」,究竟是唐英年有問題,抑或是普羅大眾有問題?
這次特首選舉黑材料日日爆,群醜亂舞,許多以前不恰當的事情,今日變成正常,令香港人大開眼界。對訪問者的得着是,說話不用轉彎抹角,幾令人難受的問題也可以兜口兜面問。我問:「唐生,公眾對你的印象是好命水、一世夠運,你覺得公平嗎?」
這問題不易答,唐英年靜了一刻,說:「我只知道我不可依賴運氣。」
工業家不信運氣
這幾年從事工業令我對運氣有不同體會,基本上做工業的人不大信運氣。工業家付出半斤,好彩可取回八両,甚麼不勞而獲、一本萬利,這些事情聽就聽過,不會發生在工業家身上。對工業家來說,所有看似幸運的事情,背後有可歌可泣故事。形容唐英年一世好運,我認為要分開段落, 2002前他或可蒙混過關,但 2002年他加入政府後,環境和評審標準截然不同,所謂幸運,背後應該有較紮實的一面。
唐英年談政績,沒提半句紅酒稅,他最驕傲的事情,是他任財政司司長的時候,四份財政預算案都獲得立法會高票通過。他清晰道出每一份預算案的經濟背景,以及當時政府的考慮和部署。我沒有數據去確證唐英年的記憶,但假如唐英年的形象包裝能力是這麼高,他就不是公眾心目中的符碌唐英年。
「我接任財政司司長時,我是有計算的,當然我的意思不是整件事由我策劃,大致上我是被動。 2002年末,我任工商及科技局局長時,我看到經濟數據已有復蘇迹象, 2003年遇上沙士是一場意外,沙士一腳把仍虛弱的經濟踏下去,即是在低處跌往再低處。我相信香港人,我相信香港經濟的活力,我估計這度蓄勢待發的反彈力可以很大。這個爛攤子其實不爛。」唐英年接任財政司司長後,香港經濟大反彈,不過香港人認為他只是在適當時候在適當地方出現,完全靠運氣。
這段香港經濟低迷的時間,唐英年印象深刻,清楚記得在政府、商界、勞工界、泛民等不同利益團體之間周旋,一方面要代表政府定下合理財政期望,一方面要期望香港人能發揮逆境中遇強越強的精神。不經意間,唐英年向我推銷他的強項,是以親和力在不同利益集團中尋求共識。他另一項驕傲是西九。
「我接手西九時也是爛攤子,文化團體不信任政府,市民覺得這是地產項目,我和我的團隊花了很長時間和氣力去梳理錯綜關係,一步步爭取各持份者的信任,這是一個大型廣泛的政府伸展工程,在利益集團中尋求共識。我認為政府做事就應該是這樣做,要注重過程,沿途讓市民參與。我在政府這些年證明了我是一個有承擔的 Team Player。」
假如唐英年不選特首,趁政府換屆退下火線, 20年政途由一個委任議員爬到政府第二把交椅,肯定已經是光宗耀祖的成就。退休後出任政府公職,答應好友的公司做獨立董事,參與社福慈善團體,閒來享受人生,做回世家子弟。為甚麼要選特首?這是分析唐英年的第二個分水嶺。當然他宣佈競選時,發夢也想不到小圈子選舉是這樣的。
談了個多小時,大家都沒理會吃了一小半的冰冷飯盒。我先聲明,我重視這問題,請不要給我「愛香港」的答案。
「我和曾蔭權之間有一些 Philosophical分別,最明顯是政府在市場中的角色,曾蔭權傾向相信市場力量,認為政府過度參與,會扭曲市場運作,長遠對經濟有害。可能我出身工業,我的背景告訴我事情不會自自然然發生,一定要有人用力從旁推動。這些是 Philosophical分別,不牽涉誰對誰錯。假如我成為特首,我有機會去實踐接近我的一套。」
傳說中的 The Tang Doctrine,可惜根據選情,這套治港思維很大機會會長留在唐英年腦海中。
決定參選前不知道這遊戲的內容,但做特首即使在最和諧的氣氛中,也不是一件普通事,身邊朋友的意見是怎樣?
「大部份反對,勸我不要出選。」
你怎樣回應?
「人各有志。」夠了,我不用聽下去,再問下去,「愛香港」會出場。「我就是想做特首」對我來說,是一個合情合理答案。
今次特首選舉對香港人有震撼感覺,小圈子選舉應該是很和諧,我心目中的小圈子選舉是鄉村俱樂部內,上流社會手握紅酒杯,互相問好,談股票、高爾夫球,投票後食飯。上流社會公開打交我們未見過,原來可以這麼兇狠。
「我當然預計不到,不止我,我身邊的人告訴我,他們看到心寒,這麼有部署,這麼有系統,這麼有耐性,手法這麼得人驚。」
我沒打算替他解釋或辯護,這方面我不是合適人選,醜聞是非黑白太清晰,香港人自有判斷,我想知道他在醜聞中怎自處。一個百分百上流社會精英,在 700萬人面前一步一步墮落,這是香港罕有的上流社會向下流的過程。形容這是唐英年和他家人的「考驗」,可能是低估這一連串醜聞對這一家人造成的衝擊。這次特首選舉後,我每次想起唐英年,我知道甚麼叫 Soul Searching。
香港政界的一課
把他當作是快樂無憂世家子弟也好,機關算盡的精明政治家也好,唐英年過去幾個月經歷無法不誠實面對自己的考驗。我是誰?我在做甚麼?我怎走下去?我怎面對家人和朋友?這些問題要在公眾的視線下向自己解答。
我告訴唐英年,假如他是一隻股票,地庫門後記招,由唐太承擔責任,他股價跌到最低位。我一路看電視一路想,他怎可能頂下去?我估他會把自己關在廁所,對住塊鏡大叫一聲:「我唔玩啦!」三日之後,他拿着 300多張提名表格報名。在這一刻開始,我對他另眼相看,我甚至開始有點喜歡他,他的股價在我心中由低位回升。
拿不定主意的人,先斬後奏,逼到自己無彎轉。他答不是,對自己的質疑在競選期間當然不時出現過,但股價跌到最低位這幾日,他只在忙碌提名這件事。
從競選看到自己甚麼特質?
「我讓別人看到我真面目,好的醜的,我希望你們喜歡我。我沒退縮,逆境中,我咬緊牙關,從角落打拼出來( And I Came Out Of The Corner Fighting)。」
選舉後,怎面對家人?
「我的家人真的很支持我,每人以不同方式來表達,太太對我的支持不用我多說,父母很關心,但不會煩我,他們知道我很忙,兒子直接參與競選活動,三個女兒在外國,不時以電郵鼓勵我。」女兒清楚選情嗎?「她們睇網上《蘋果日報》。」從小看《蘋果》好,對新聞的抗體較強。
添馬男說過多次,香港沒有政治家,即使以業餘標準衡量也不合格。這次選舉的正面作用,是為香港政界上了一課,香港政治從此不一樣。 3月 25日,唐英年一是做特首,一是做回普通市民,有否想過落選後會怎樣?
「無,只想 3月 25日的事情。」他離開政府後競選特首,假如落選,為競選辦公室做完善後工作,如一張白紙重新再來。他帶着永遠的笑容說:「對,像電腦 Reboot。」笑騎騎背後,我見到唐英年可以有火。
從傳媒分析的戰情看,他做回普通市民成數較高。無論如何, 3月 25日之後,唐英年可抬起頭對人說:「我打過逆境波。」
大氣情緣
唐英年任工商及科技局局長一年,沒太多建樹,但他任內發生了一件跟我有關的事。 2003年 7月掀起商台續牌風波,過往商台續牌是例行公事,畢竟盡心盡力為香港服務了 40多年。這一年續牌風波跟鄭經翰主持節目風格有關,傳出政府有意將過往 12年的年期縮減至 6年,甚至 3年,以表示政府對商台節目立場不滿。當時傳出行政會議內最出力反對商台續牌,是梁振英。 2003年 7月 20日,梁振英以行政會議成員身份發公開聲明,澄清他從未在任何場合提出只讓商台續牌 3年的建議。
商台續牌風波
我當時在商台工作,這件事記憶猶新,上司多番向我埋怨,大難臨頭,商台上下仍以為玩玩吓,吩咐我要幫手爭取其他傳媒關注,希望得到社會支持。那時我加入傳媒時間不長,人生路不熟,我在《蘋果日報》留意到有一個記者很關注商台事情,思路清晰,性格分明,想辦法認識了這位記者,向她細訴商台故事。記者的名字是李慧玲。
最後,唐英年以局長身份宣佈續牌 12年,當日同事圍着電視看,聽到 12年全體高呼,我記得這一幕。梁文道應該也在場。
我當然不放過這機會,追問唐英年內情,他不想我寫,他的結語是:「或者某些人跟我結怨已有一段長時間。」
唐英年競選辦公室會議室
香港灣仔告士打道 38號萬通大廈 601室
叉油雞飯 2盒
例湯 2碗
油菜 1盒
總數:根據競選辦資料,叉油雞飯 27元,送例湯,油菜無收我錢,唐英年的確夾得多過我。事後我付了 27元現金。
蔡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