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增濤

  真是天有不測之風雲, 人有旦夕之禍福。七月下旬我拿著簡單的行李,帶著興奮的心情乘坐子彈頭火車去德法邊境萊茵河左岸的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 , 除了探望多年不見的大學研究院同學約翰彼得,還和他相約一起漫遊德意志大地,體驗這拉動歐盟經濟巨無霸的最新動態。想不到我把他送回斯特拉斯堡之後三四天,接到他在德國萊比錫(Leipzig)上學的女兒的電話,告知他父親於我離開他的第二天仙逝。約翰彼得和他夫人在十多年前分居,之後離開工作的巴黎回到祖家的斯特拉斯堡地區,一直獨居,我也是最近這幾年才得知前因後果的一二。可能是這種隱士般的生活,令他和子女間的聯繫更加難以維持,溝通越加困難。他和我的談話中,已經深深的感受到孤獨的他是多麼的想念他的四個孩子。

  他年紀比我稍大,當我們在法國國家科學院認識,正是他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之時。他粗獷英俊的個子,相信一定吸引了不少一起上學的女同學的遐想。不過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歲月,作為世界經濟老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正陷入二戰後的經濟不景氣,滯漲深深的煎熬著一群從物理研究院出來的年輕學子,不單止找不到工作,連糊口的教學助理也沒有空缺。就在這種艱難的環境之下同學們各自紛飛,有不少念數學和物理的轉行再去攻讀經濟,造就了八九十年代在這幫學生的推動下經濟數學化獲得了猛速的發展。也有不少年輕的物理數學家進軍華爾街,為此後的金融工程(Financial Engineering)奠定了基礎。因金融衍生工具中鼎鼎大名的布萊克-舒爾斯期權定價模型(Black-Scholes Model)的研究而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默頓(Robert C. Merton)就是理科畢業,更不要說華爾街有不少期權交易員也是物理和數學的畢業生。世事太難預測,誰知道環境竟然把這群顛沛流離的本來不吃人間煙火的學子朔造成賓士在華爾街的“狂客(quants)”, 金融界的金孩兒(Golden Boy)。

  當回顧張望走過的人生道路,自不然驚訝於世事的奇妙和無常。更驚訝於人生既漫長又短暫,既波瀾洶湧又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既充滿活力卻又如斯之脆弱。年輕時候七十年代的歲月可說是荊棘滿途,但是否因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氣概,越是碰上困難越是熱情奔放勁頭十足。看不到時間在飛逝,也看不到面前的崎嶇道路,仿彿只是活著就是痛快。今天看來這一切是多麼的遙遠!仿彿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代和逝去的歷史一樣那麼遙遠而不可捉摸,而卻是實實在在的曾經途經的一段人生道路。約翰彼得, 他已經揮一揮手, 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逝去,但仿彿他依然坐在我身旁,精神抖擻的以時速超過一百六十公里飛馳在德意志古色古香的小鎮和原野間,仿彿我們在比利牛斯山(The Pyrenees,法國和西班牙交界山脈)“南嶺天文臺(The Pic du Midi Observatory)”觀看夜空近若昨天的情景。 一切景象互相交織,難以區分是真是幻。當各奔前程大家只有揮一揮手,似乎面對茫茫前途時卻又無視波瀾洶湧。生命中我們只有幾次的機會一起帶著兒女去摘草莓和蘋果,今天他卻捨我逝去,悄悄的走了,而我依然在生命的道路走下去。仿彿他的粗獷英俊的個子和充滿活力的臉孔又浮現在我面前談笑,但生命有時如斯的脆弱,他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世事之難以預測實在奇妙。當布萊克和舒爾斯寫下布萊克-舒爾斯方程式(Black-Scholes Equation)的時候, 可能更像是他們在解決一個他們覺得有趣的數學拼圖,想不到神推鬼磨的在美聯儲寬鬆貨幣政策的推動下經歷了史無前例的信貸大擴張,環球經濟欣欣向榮,金融投機大行其道,布萊克-舒爾斯方程式也給推到了投機的浪尖,因而舒爾斯和默頓獲得了一九九七年的諾貝爾經濟獎。但當三十年來的貨幣大擴張週期壽終正寢,可能布萊克-舒爾斯模型也隨風逝去。 一切都會隨風逝去,除了生活過的那一霎那才是永恆的吧?